朝鮮農村人手一份宣傳單，說金正恩指導土壤改良，令水稻畝產一噸。

　　《潛伏》正在朝鮮熱播，平壤年輕人的手機里播放周杰倫的歌。

　　平壤昏暗角落，婦女偷偷賣自制的泡菜，人手一支手電，照明找錢。

　　“特供品”恢復

　　盡管還沒接到上級通知要求在講解詞里增加關于金正恩的內容，朝鮮導游金三順（化名）已經感受到祖國過去20天來發生的急劇變化。

　　10月9日，朝鮮勞動黨建黨65周年前一天，金三順一家每人領到了450克大米、100克豆油、500克糖果、一瓶酒和一瓶辣椒醬。自1995年朝鮮爆發大饑荒、經濟滑坡以來，這樣的“特供品”已經中斷了十余年。此前，每逢4月15日、2月16日——金日成、金正日的誕辰、朝鮮最隆重的兩個節日——國家都會向每個居民派發類似的生活用品。

　　金三順知道，這與20天前的一條重大新聞直接相關。9月28日，金正恩在朝鮮勞動黨代表會議上被選舉為中央軍委副委員長，排名僅次于其父金正日。此前他剛剛被任命為朝鮮人民軍大將。被火速委以重任前，這名28歲的年輕人還只是留學瑞士的“海歸”、金日成綜合大學的畢業生、籃球明星喬丹的崇拜者。如今，全體朝鮮人民都已知曉，他將是金正日將軍的接班人，國家的又一位最高領導者。

　　過去的20天里，金三順共接待了三個外國旅行團。當不斷被問及關于金正恩的各種傳聞時，他茫然而尷尬。在朝鮮，談論最高領導人及其親屬仍是禁忌。

　　金三順掌握的信息其實還遠不如外國游客，比如，他至今都不知道將軍有三個兒子，其中大兒子金正男常年生活在海外。

　　每每面對游客復雜的神情，金三順始終報以矜持而冷淡的微笑，在朝鮮的教科書中、報紙上、政治課堂里，他不斷被灌以一種“對世界無所羨慕”的精神氣。

　　這亦是整個國家與人民業已根深蒂固的集體氣場，每每在外界看來不可思議甚至瘋狂的議題或處理方式上，朝鮮總是能在內部迅速匯集為鋼鐵般的信仰，達成高度的一致。

　　10月19日，朝鮮國家電視臺一如既往地播放金日成和金正日的革命光輝歷程的同時，賓館里可以收看到的外國電視臺則在播放其歷經的幾輪黨內斗爭。

　　這些外國電視，金三順都能在游客的房間里看到。事實上，眼下像這樣的“解禁”在朝鮮越來越多。金正恩被美國中情局戲稱為“可愛的領導者”，與其父“親愛的領導人金正日”，祖父“偉大的領袖金日成”時代相比，面對的變化與變數，不僅僅是時光。

　　阿里郎的新環節

　　在收到豐盛國家特供品的次日，金三順與同事們就被要求集體收聽一篇名為“迎接不世出的領導人是我們的榮幸”的廣播稿。

　　播音員以朝鮮特有的哽咽的顫音描述了“青年大將金正恩”的成長履歷——

　　三歲就能用毛筆書寫爺爺金日成主席的詩詞“光明星贊歌”，精通政治、經濟、文化、歷史、軍事，以及英語、德語、法語、意大利語，目前還在學習漢語、日語、俄語；

　　在海外留學期間，目睹美帝國主義及列強引發的戰爭后，下定決心“以核對核”，讓朝鮮作為“自主性核擁有國”，擁有世界最強大的軍事力量。

　　作為朝鮮傳播最及時、面最廣的宣傳工具，廣播喇叭遍布朝鮮各角落。彼時，工廠里的工人、地鐵里的乘客、火車站候車的人們、校園里的學生、辦公室里的政府官員，都在同時收聽這篇廣播稿。“我為我們有這樣一位青年大將感到自豪。”金三順說。

　　在前往旅游景點的路上，金三順還樂于向游客介紹主席與將軍的傳奇，當游客對金日成“用椰子做手榴彈，踩一片樹葉過江”的神力表示懷疑時，他情緒開始激動，“是真的！”

　　在朝鮮，從小學到大學，歷史課始終是最核心的必修課程，每所學校都單獨設有金日成主席革命活動研究室和金正日將軍革命活動研究室。兩位領袖的著作和傳記，朝鮮的學生們都讀了不止一遍，從小學讀到大學。

　　這些傳奇故事，已經內化為他們腦海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常識與意志。

　　在廣播設施不那么完善的朝鮮農村，農業工人們——朝鮮沒有農民的說法，生產資料從土地到老黃牛，全都屬于國家——人手收到一份名為“跟隨金正恩同志的領導，在農業部門掀起新的革命”的宣傳單。大意是，金正恩于2008年12月同金正日一起訪問沙里院嵋谷合作農場時，一眼就看出了貼在農場辦公室前的標準化肥量表中的錯誤。并且，該農場根據金正恩的指示完成土壤改良后，第二年水稻每公頃產量達到15噸，即每畝地產1噸糧食。

　　被收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十萬人團體操阿里郎今年的表演也新增加了幾項新內容，一是增加了CNC（電腦數控）的標語，這項目前正在朝鮮大力推行的技術改革被視為金正恩的政績，所以，在朝鮮的媒體上，CNC是對青年大將的另一個代稱。

　　阿里郎另一個單獨增加的環節，是“朝中友誼”。萬人在朝中兩國的巨型國旗前高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并打出標語“朝中友誼，世代相傳”。

　　表演至此，金三順向驚喜不已的中國游客介紹，“你們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

　　中國在朝鮮顯現著特殊的地位。平壤唯一的大型商場第一百貨公司，售賣的商品全部來自中國；朝鮮國家電視臺引進的外國影視劇也全來自中國，眼下正在熱播《潛伏》，孫紅雷成為朝鮮最近最受追捧的明星；平壤年輕人以手機里載有中國流行音樂為時尚，據說周杰倫、張信哲、黃品源人氣最旺。

　　“改革開放”是敏感詞

　　時下的平壤街頭，最多見的海報是“2012打開強盛國家之門”，一個握拳頭的工人位于圖中央，圖下方寫著：同志，你是如何勞動的？

　　建成“強盛國家”是擺在朝鮮新一代領袖面前最重要的任務，而且與父親金正日接班時相比，金正恩目前面臨的建設國家的任務更緊迫。

　　金正日早在1974年就被確定為金日成的接班人，從進入朝鮮勞動黨擔任要職接受培養，到正式成為朝鮮最高領導人，歷時16年。

　　1980年代末期，解體后的蘇聯中斷了對朝鮮持續不斷的慷慨資助；1995~1998年，朝鮮陷入數十萬人喪生的大饑荒，經濟瀕臨崩潰之際，一直大力宣揚先軍政治、集中主要資源優先發展軍事的金正日終于在2002年啟動“經濟改善計劃”，首次有限度地引入市場經濟，允許人民有條件地擁有私產，在邊境設立經濟開發區。

　　2002年最終沒有成為朝鮮的經濟改革元年。隨著改革派官員陸續被換，經濟改善計劃再又擱淺。發展核武、與美帝國主義陣營為首的資本主義社會及阻礙統一大業的南朝鮮傀儡政權對抗到底，成為金正日時代的核心要務與凝聚民族情緒的重要手段。

　　金三順留心到，國家電視臺引進的中國電視劇，題材全是改革開放以前的。在向中國游客介紹他的這一發現時，他急剎車般地閉上了嘴，眼下，“改革”、“開放”在朝鮮仍然是敏感詞。

　　擺在青年大將金正恩面前的是一座龐大、復雜、尚需進一步樹立威信的國家機器，一系列亟待改善、恢復常態的外交關系，貨幣改革失敗后危機重重的經濟，近2400萬人民的生存權，以及一股隱然成形、自下而上的改革訴求。

　　朝鮮學校的所有教室、火車車廂、地鐵上、有軌電車上，只要是個四方有頂的空間，都會在正前方掛著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畫像。在一部廣泛流傳的紀錄片中，被治好白內障的朝鮮病人，眼能視物的第一時間，就滿含熱淚向領袖像鞠躬致謝。

　　然而，對于第三代領導者而言，維持現狀，還是臨危求變，不僅僅關乎其父親制定的在祖父誕辰一百周年之際——2012年——打開朝鮮強盛大國之門的目標，也許更關乎這個國家的未來。

　　明暗分界線

　　在朝鮮旅游途中，如果注意力嚴格跟隨導游，你會容易被這個國家所表現出來的正常與體面感動：帶團的導游，比如金三順，無一例外是體型修長勻稱、容貌俊美、營養狀況良好的年輕男女；為游客表演的小朋友，全都活潑可愛，能歌善舞；游客下榻的特級酒店對面，平壤夜景燈火輝煌，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但只要稍微做些“出格”的走動，你不難發現另外的內容。

　　火車站、地鐵、平壤街頭甚至鄉野田間，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軍人。

　　在新義州到平壤的火車上，雖然外國人有單獨車廂，但每節車廂還是配了十名安全員，分別坐在車廂的兩端，游客每次起身去找導游講話，出去上廁所，身邊立即就會出現一名安全員，背對著游客吸煙。

　　沿著酒店對面金碧輝煌的街道直行，走過時尚的居民樓、火車站、百貨公司、高級餐廳約30分鐘后，一條明與暗的分界線出現在眼前。分界線的另一端，沒有路燈，鮮有行人，居民樓里光線稀落暗淡。這是朝鮮在能源高度短缺下選擇性供電的結果。

　　而分界線這一端，七八個中學生聚集在路燈下在草紙做的本子上寫家庭作業、背英語單詞。一個中學生用生澀的英語說，他想考經濟系，這是朝鮮高校眼下最熱門的專業，他還知道，如果考得上，他將會分別學習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當被問及學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有什么用途時，男孩笑了，“以后會有用的。”他說。

　　在平壤街頭昏暗的角落，散落著挎個籃子，蹲在地上的婦女，籃子里大多是些自制的泡菜、曬魚干，她們人手一支手電，以招攬顧客，照明找錢。

　　這只是去年貨幣改革失敗后朝鮮地下夜市悄然復蘇的冰山一角。涉黃（黃色風暴，即資本主義）的夜市萌發于1990年代中期蔓延全朝鮮的大饑荒，饑民們將自家的非剛性生活必需品及自制的餅子、泡菜等拿到自發形成的集市上買賣，在整個國家瀕臨崩潰的緊急關頭，國家只能默許夜市的存在。

　　盡管自2002年朝鮮開始整治私營夜市，代之以發展國有綜合市場，但據韓國《朝鮮日報》報道，基于生存的基本需求，糧食的短缺，人們必須在市場上購買或交換食物，因此朝鮮地下夜市一直未曾斷絕。

　　除生活必需品外，市場還出現越來越多的美韓CD、DVD，隨著DVD在朝鮮普通家庭的普及，外國音像制品逐漸成為居民日常生活重要的精神產品與娛樂活動。

　　盡管朝鮮政府采取各種措施，包括生產只能播放本國DVD的錄像機，并將進口錄像機的操作基板換成國產產品，但依然無法阻擋生命力強盛的地下制碟工廠。韓國媒體報道，流入朝鮮的韓國青春偶像劇甚至已經能做到與韓國同步播出。

　　10月19日早晨7點半，準金正恩時代啟動第20天，平壤街頭人行道上人頭浮動，由于只有高級官員、權貴階層與人民藝術家、人民體育家等才有資格被分配以汽車，平壤顯然是不可能發生交通堵塞的城市。

　　從容行走街頭的市民，身上服裝的顏色仍以軍綠與深藍為主，但女中學生小腿上五顏六色的及膝長襪，大紅的、粉色的、咖啡色的、深灰的，無疑給干冷黯淡的平壤清晨增加了幾筆亮色。它們存在的意義單純而平凡，就是為襯托女生們的修長小腿與年少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