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島擴大大米出售禁令、明治奶粉查出放射性物質銫、福島核電站再泄核廢水……近日的一系列新聞讓走向震后復興之路的日本再次籠罩在遲遲難以褪去的“核污染”陰影下。距離“3·11”大地震和福島核電站事故已經9個月，本報記者日前再度前往日本重災區福島縣、宮城縣進行采訪。日本農戶和農產品、食品企業如何應對“核污染”的挑戰？在日本人眼中，食品是安全的嗎？

　　■核事故打破日本質量神話

　　窗外飄著細雨，松尾由美惠估計，今天的客人又不會太多。

　　松尾女士曾是名歌手，淡出舞臺后，在福島縣白河市經營高級料理店“割烹若竹”。這家店已有20年的歷史，松尾一直很驕傲于選取當地所產的新鮮原料和大米。一場核電站事故，給福島食品貼上了“不安全”的標簽，也讓松尾感到“寒流”來襲。

　　白河距福島核電站約80公里，屬于日本政府劃定的30公里避難范圍之外的安全區，可這里依然流傳著各種關于核事故后放射性物質污染的說法。“店里用的原料都是檢測過合格的，但還是有流言。幸好這附近有個高爾夫球場，讓我們有固定的客人。” 松尾說。

　　和松尾有同樣苦惱的是“末廣酒造”的老板新城豬之吉。地震前，新城把這個100多年的家族企業經營得有聲有色，所產的清酒在美國、中國有很好的口碑。他沒有想到，酒廠所在的會津若松市盡管距核電站100公里，但還是因為身處福島，一度被列為禁止產品出口地區。

　　“福島現在很出名，恐怕是除了東京外日本最有名的地方，可是我們不想福島是以這種方式出名，凡是標有福島字樣的東西都沒人敢買。” 新城告訴本報記者，他們的清酒每年10月到次年3月釀造，也就是說現在銷售的酒所用的米、水等原料都是核事故之前的，是未受到污染的，但仍有消費者不放心。

　　“核污染”造成的影響不只在福島。地震海嘯重災區的宮城縣，因為緊鄰福島縣，其生產的水農產品也在很多國家的進口禁令單子上。針生信夫是仙臺一家持續了300多年的農戶的第15代傳人，他的“舞臺農園”株式會社提供從農產品生產、加工到銷售的“一條龍”服務，規模在日本可以排進前20名。

　　“過去一提到日本質量，代表著比一般標準嚴格得多的高標準，可這場核事故讓很多消費者有了不安全的感覺。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很難熬，好像信心全無。” 針生對記者說。

　　■五成消費者因“無知”恐慌

　　福島第一核電站發生事故以來，日本政府不僅在福島縣、茨城縣等地查出農產品放射性物質超標，在200多公里以外的東京都也發現了超標產品。

　　在日本限制部分縣的農產品、牛肉上市的同時，包括美國、新加坡、中國在內的不少國家都宣布禁止進口部分日本食品。盡管日本政府一直表示在加強食品放射性物質檢測，盡管并非日本東北所有地方的食品都受到污染，但不時傳出的“超標茶”、“超標米”的消息還是讓很多人對災區的產品不放心。

　　因此，日本的一些超市、餐館，如今會標明售賣蔬菜、水果或其原料的來源。在福島縣郡山市的一家便利店里，本報記者看到銷售的蘋果標著來源于“青森縣”，那是位于日本本州島最北端的地區，與北海道遙相對望；在東京市中心的一家餐館里，記者注意到，店家在入口處明示了每種蔬菜的產地，均是距離災區較遠的地方。

　　商家的這種做法并非“多此一舉”。記者在參加“日本2011食品產業峰會”時，東日本食品會的理事高島宏平介紹說，一項對全國消費者的抽樣調查顯示，震后近9個月，仍有近80%的人對來自災區的食品心存疑慮。旅日華人作家莫邦富說，個別的超市一度會貼出告示，標明來自日本西南部四國島高知縣產的黃瓜每人限購3根，而旁邊的福島產的黃瓜堆積如山，價格還便宜。

　　“越是不了解，就越會不安。” 高島宏平說。調查同樣顯示，消費者之所以感到不安，一部分是擔心政府公開信息的準確性，但至少有一半人則是因為不了解核輻射的相關知識。

　　11月初，有新聞稱日本主持人大塚范一被診斷出患有急性淋巴性白血病，而大塚曾在節目中多次試吃福島食物，有人認為他是因為食用遭到核污染的食物致病的。廣島大學核輻射醫療科學研究所所長神谷研二告訴記者，這種推斷毫無根據。“根據我對廣島、長崎的研究，白血病一般在遭受核輻射2年后開始出現，6至8年期間是最多的。國際上認為，一年里遭受核輻射量100毫希沃特以上輻射的，發生癌癥的幾率會升高。根據調查，很多福島居民體內累計核輻射水平的估算值為1毫希沃特左右。” 神谷研二說。

　　伊藤航認為，福島的生活沒有那么可怕。這位福島大學大四的學生，在地震后加入了“支援福島復興學生團隊”，一直留守在這里。 在他看來，福島不是絕對安全的，但也不像傳言中那么不安全。“我覺得，還是要根據政府公布的數據做判斷，沒理由無故擔心。”

　　■災區企業想轍找銷路

　　針生信夫感覺，核事故發生后，大家都“迷路”了：人們似乎都在擔心，但又由于缺乏相關知識，不知道到底應該擔心什么。

　　針生和對食品安全要求嚴格的東日本食品理事會聯系，并請來宮城大學、東北大學核問題專家，給員工召開學習班，了解核泄漏放射性物質對大氣、土壤、水和食品的影響。在掌握了理論知識后，針生開始給“舞臺農園”打造放射性物質檢測體系，從檢測農田土壤到大氣再到產出的農產品，一個環節都不馬虎。

　　“震后那段時間，市面上的檢測放射性物質儀器供不應求。我們在4月中旬買到了俄羅斯生產的簡易儀器，成為宮城縣第一個進行檢測的農業公司。3個月前，德國產的手持檢測儀又到貨了，一臺大概要70萬日元（約5.6萬元人民幣）。” 針生一邊介紹一邊讓工作人員拿來了一臺長得像小熱水瓶的一個儀器，“不過我覺得這還不夠，不久前又增添了這臺來自中國的最新檢測儀，一臺就要130萬日元（約10.5萬人民幣）。”

　　針生說，日本人很依賴數字，一旦產品檢測出的數值稍高，馬上就會有不信任感。“日本政府為半衰期很長的放射性銫設置的活度上限是每千克蔬菜500貝克勒爾，但我們農園的標準比國家規定的嚴格，每千克只要超過50貝克勒爾就不準上市了，所幸現在還未檢測出超標的。”

　　總部位于福島白河市的“東西白河農業協同組合”同樣引進了輻射檢測機器。本報記者跟隨工作人員在其轄區內的農戶角田輝明的菜地里采摘了“中玉番茄”。這種番茄色澤艷麗，從遠處就能聞到清香味，但工作人員并不讓記者品嘗，而是把番茄拿到了檢測室。技術人員先把番茄切成小塊，稱重后，將樣品送入機器中，大概十分鐘后，得到初步檢測結果，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更詳細的結果也出來了。檢測顯示，所采摘的800克樣品番茄中，福島事故后泄漏的主要放射性污染物銫134、銫137、碘131的含量均為零。

　　“東西白河”農業合作社的組合長鈴木昭雄告訴本報記者，當地盛產大米，此前一直向澳大利亞和中國香港出口，但震后被叫停。“通過檢測放射性物質，給大米附加安全證明，我們現在暫時恢復了對香港的出口。接下來，我還會舉辦很多推介會，推廣安全的大米。”

　　■日本政府遭遇食品安全難題

　　美國埃默里大學教授、國際原子能機構原顧問詹姆斯·史密斯認為，由于放射性物質會進入食物鏈，為了讓消費者放心，日本政府應該進行嚴格的監測，公布檢測數值。

　　在日本，此前沒有關于食品中放射性物質含量的安全標準。福島核電站事故后，厚生勞動省和農林水產省迅速制定出食品輻射值“暫行標準”，設定了安全上限，例如對于放射性銫活度的上限：水產品、肉、蔬菜等是每千克500貝克勒爾，飲用水、乳制品是每千克200貝克勒爾。

　　核事故后，日本政府在災區設置了重點觀測區，檢測空氣、土壤中放射性物質的含量，對于超過標準的農田土壤，將禁止耕種；對福島以北的太平洋沿岸所捕獲的魚、貝類進行檢查；同時對包括受災地區在內的多個都、縣的食品、飲用水進行核輻射抽樣檢測。這些數據都通過網站、報紙等各種方式進行公開。日本政府管理的家畜改良中心也迅速開發出可以查明牛肉輻射量是否超標的新系統，消費者可在網上確認自己在商店購買的牛肉是否符合標準。

　　福島縣會津若松市市長室井照平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該市每天都會在官方網站上公布大氣中放射性物質含量，并對當地農產品進行檢測。比如對于大米，工作人員深入到200多個小村的300個地點進行抽樣檢測。

　　不過，不時曝出的關于食品安全的新聞卻讓人感覺，輻射食品防不勝防。7月底，福島縣和宮城縣地方官員證實，數百頭“輻射牛”流入市場，部分牛肉可能已被消費。11月中旬，福島市大波地區農戶的大米被測出放射性銫超標，而在10月該縣知事剛發表了“安全宣言”；上周，日本明治公司宣布，其奶粉中檢測出超過最低檢測限的銫。

　　“抽樣調查無法讓人完全放心。要讓消費者放心，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對所有農產品進行放射性物質的檢測。” 針生信夫說，據他了解，目前企業大多是自費購買放射性物質檢測儀器，政府對于商家因核污染遭受的產品損失的補償也沒有到位。“在這一點上，我覺得中央政府做得還不夠。” 針生信夫說。

　　“在國家預算案下來之前，地方政府得不到撥款，農戶們只能自力更生。”仙臺市震災復興本部副本部長小島博仁告訴記者。有觀察家表示，由于日本當前復雜的政局形勢和政治體制的矛盾，日本朝野黨派嚴重對立，黨派斗爭影響了災后重建等法案的通過，直到12月7日，《復興特別區域法》修正案才在參議院通過。

　　日本東北地區是主要水稻產區和漁業產區，地震、海嘯、核事故給當地產業帶來沉重打擊。很多民眾在接受采訪時都表示，和被損毀的基礎設施相比，關于核輻射“傳言”的殺傷力最大。有人擔心政府沒有披露掌握的全部信息，有人擔心核污染難以治理、以現有的科技水平無法預知潛在的對食物鏈和人體的影響。

　　盡管困難重重，但從日本政府到災區民眾，仍對災區復興充滿信心。首相野田佳彥在施政演說中承諾，政府將徹底披露關于放射性物質擴散和有關健康的信息，以防止毫無根據的謠言阻礙災區復興。農林水產省官員森本哲生透露，在政府補充預算案中，撥給農林水產業的預算為1.5萬億日元。

　　記者采訪的很多專家都認為，日本從震災中的復興也是從過去20年來危機中的復興，重建并非簡單恢復原貌，而是借此實現產業布局調整和經濟新生。仙臺市震災復興本部副本部長小島博仁告訴本報記者，仙臺未來要創建自然能源“生態城”，將在受災農地建設大規模太陽能發電站，以進行日本國內最大規模的水耕栽培和食品加工生產。

　　針生信夫正在籌劃著借重建之機，通過和地方政府的合作，探索一條“新型農業”之路。“我要實現農業的六次產業化，把生產和流通都納入價值鏈，打造領先世界的最新農業系統。”

　　相關

　　日本復興看重中國

　　對于正在努力復興的日本來說，無論是政界還是商界，都十分看重其第一大貿易伙伴中國。日本資深媒體人士船橋洋一認為，日本僅靠自己難以實現國內的復興計劃，發展和強化同中國的關系是“3·11”大地震后日本復興的關鍵。

　　日本外務大臣政務官、參議員中野讓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反復強調，希望日中能加強友好關系，合作再上一層樓。他希望中國能夠放寬對日本檢測合格的農產品的限制，同時希望更多中國游客到日本觀光。

　　“核污染”不僅影響日本的食品業，也讓旅游業深受打擊。日本政府觀光廳國際交流推進課長龜山秀一告訴本報記者，雖然日本旅游業在逐漸恢復，但從今年3月12日到10月31日，訪日游客同比減少了40%，這給日本“觀光立國”的戰略蒙上陰影。中國游客是日本旅游業最重要的客源之一，也是消費大戶，龜山秀一表示，日本將全力吸引中國游客，并表示來日本旅游是安全的。在日本很多城市，記者都看到了中文版地圖和景點介紹。

　　在日本最近通過的《復興特別區域法》修正案中，提出將對災區實行減稅等優惠措施，以吸引投資。會津若松市市長和仙臺市震災復興本部副本部長都表示，歡迎中國企業去復興特區投資。日本經濟產業省商業情報政策局官員大高豪太表示，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市場，是日本產業文化推廣的重點對象。

　　觀點

　　多方監測方能讓消費者安心

　　東日本食品會的理事高島宏平認為，為了消除消費者對于核輻射信息的猜疑，除了日本政府要公開檢測數值外，還應請學術機構和海外機構進行監測，通過多方公布的數據，保障消費者的“知情權”。

　　廣島大學核輻射醫療科學研究所所長、福島縣放射線健康風險管理顧問神谷研二教授表示，日本發生核事故后，在初期公布數據較慢，受到了指責，但在隨后對食品進行嚴格管理，沒有重蹈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的舊輒，可以說目前在日本市場上銷售的食品絕大部分是安全的。

　　對于日本政府的數值是否可靠，神谷研二表示，國際原子能機構、國際放射防護委員會等都派出專家協助日本進行核輻射監測。此外，數據是公開的，如果國際機構、民間非政府組織發現這些數值和他們檢測的有出入，可以提出意見。

　　國際原子能機構原顧問史密斯認為，日本應提供放射性物質的檢測方法和標準，除了政府發布的檢測數值外，應該盡可能擴大正規且簡易可行的放射性物質自主檢測程序和方法，以重建人們對食品安全的信任。